“放下手机,这里不许拍照!”
伴随一声怒吼,一位虎背熊腰的壮汉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奔向我,试图打落我刚拿起的手机。随即,门口小小的保安室里冲出了20余人,一个比一个来势汹汹,对我发起了声势浩大的口水“围攻”。
这是5月9日中午12点,我在大乘汽车金坛生产基地门前经历的一幕。
十分钟后,类似的场景再次发生在一位路人身上。由于路人是位血气方刚的男士,所以你能想象,场面比我前面激烈得多。
后来我才知道,怒吼的男子是大乘汽车西北大区经理党某。
他们担心我们会拍到的,是正在大乘汽车门前维权的经销商。
“我们已经非常守规矩了。派出所说维权衣服不能超过两个人穿,我们做了这么多件就穿了两件;说不能拉横幅不能用喇叭,我们都准备了就没拿出来。我们是真的想来解决问题的,不是闹事儿。但现在只能站在门口,连人都不给我们见。”
经销商们告诉我,选择来金坛厂家门口“静坐”,实属山穷水尽后的无奈之举。
六家经销商,一共八个人,5月7日,他们分别从全国不同的地方出发,坐飞机抵达南京,又一起在南京租车,自驾来到了常州金坛。
一路几经周折,他们希望的,只是要回本属于自己的权利和资金。
“我们要生活,还我血汗钱”
经销商们的维权衣服上写着十个大字,正面“还我血汗钱”,背面“我们要生活”。这是他们的心声。
“几百万没了,我们真的走投无路了。”
“其实我们每个人,在本地好歹也都是小有名气的小老板,但凡还有一点生存办法,都不会走到这个地步。”
“现在像讨饭一样在人家门口,谁愿意这么丢人?”
“我们房子车子都卖了,欠了一屁股债,真是倾家荡产。”
“我何止倾家荡产呢?婚礼都没了。”
……
自从经营大乘汽车以来,这些经销商的家里,都有一本难念的经。
很难说这场无奈是他们的投资失败,还是大乘汽车的故意设局。
会走到今天这步田地,催化剂是一通电话。
2020年3月底,这些大乘汽车的经销商们不约而同地接到了同一个电话。电话来自大乘汽车,通知大家由于公司资金困难,汽车生产受阻,短期内不会再有新车供应给经销商。
他们给了经销商三个方向选择:一是自行把店面改小,继续等待经营不知何时能供应的大乘汽车;二是可以经营其它品牌和车型;三是着手关店、退网。
这对早已负债累累的大乘经销商们来说,无异于当头棒喝。
他们早就想过可能会有这么一天,但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。
一切都是有预兆的。
张青(化名)是大乘汽车在西北某省的经销商,也是这些经销商中与大乘打交道时间最久的人之一。
早在2016年,大乘汽车还是众泰大迈的时候,张青就在当地开了第一家众泰大迈4S店,成为了众泰大迈经销商。2018年,众泰大迈更名为“大乘汽车”,并从众泰汽车分离,张青也随之将门店改为了大乘汽车。
与此同时,张青还在本省的另一座城市新入网了另一家大乘4S店。
按照张青的说法,2018年9月前后,大乘汽车要求改网和新入网的经销商翻新门店,当时单店建设的费用总共是400多万元。
由于大乘汽车承诺会在建店完毕后给予建店补贴,所以经销商们全部按照要求完成了建店。2019年5月,他们也陆续拿到了大乘汽车给予的“符合标准”验收通知书。
这些经销商们本以为,这将是他们梦想起飞的时刻。
会选择改网并再入网大乘,张青主要抱着两个想法:
其一,看好大乘G60S。“这个价位的G60S性价比非常高,尤其在西北地区,我很看好这款车的市场。”其二,张青认定大乘汽车作为汽车新品牌,厂家理应会更加重视渠道建设,在前期投入上也会更上心。所以张青认为,“可以一试。”
哪成想,梦想还未起飞,就已有了折戟的痕迹。
据张青说,2018年,大乘只有G70S一款车,供货也还正常。然而进入2019年后,大乘便再也没有过正常供货。
2019年1月,大乘发给经销商们的G70S全部是库存车,后来全年没有复产;本来是为G60S建的店,可G60S的供货也始终没有来,仅在2019年6月、9月分别提到了十几辆车。
张青越算越愤慨:“从2019年到现在,一年半时间,我的两家门店一共提了不到80辆车。正常来说,我们一个店的单月销量都在30~50辆,一年多少能卖到400辆,但现在我们两个店加起来都不过80辆车。”
“没有车自然就没有销量。我们的店早就员工越来越少,都是空的,最后支撑不住先关门了。我两家店单单2019年的硬损失,包括门店租金、人力成本等等,就在240万上下。”
除了大乘单方面不供货造成的空店损失,让张青无奈的还有大乘承诺的建店补贴也迟迟没有兑现。“当时说的是两个店一共有440万元的建店补贴,会在建店后分三年返还,首次补贴是140万。结果给了40万就不给了。我后面的可以先不要,就想知道还差的100万首补什么时候能兑现。”
与到场的其他经销商相比,张青的遭遇还是相对较好的。
剩下的几家经销商,2019年至今的全年提车,很多都不足30辆。也就是说,偌大一个新入网的4S店,平均每月新车供货只有两辆。
“为了能多进辆车,每次大区经理过来,我们都是好吃好喝伺候着,吃拿卡要全都满足,礼也没少送,但就是不给车。”
“不给车吧,钱还照样收。”按照经销商的说法,直到2019年11月,有几家经销商还付了不到300万元的现金,希望能拿到现车。然而大乘收了钱,却依然不给供车,“现在这些货款还全都在大乘手里”。
一面是建店和货款的投入,一面是运营和市场的亏损,经销商们苦不堪言。“为了撑住店,我们一次又一次相信了大乘的承诺,一身贷款,房产都变卖了,然而大乘一拖再拖。说过的时间从来不算数,5月拖到6月,6月拖到7月,结果直接等来了让我们关店退网的消息。”
目前,到场的几家经销商在建店、运营的投入已经累计超过3000万元,单2019年的损失也已超过1000万元。
但他们这次来到金坛,目的并非全额索赔。“都是投资,我们可以承受一定损失,没有让他们全赔的意思。我们只希望能拿回本属于我们的部分。”
所以经销商提出的诉求主要包括以下四点:
其一,如若关店,退还经销商当时交付的合同保证金;
其二,支付当初承诺的建店补贴首补部分;
其三,退还已支付却没供车的货款;
其四,支付2019年的承诺返利。
“至于经营损失什么的,我们都不追究了。”
然而,即便如此,大乘汽车依然不予应允。
于是今年4月,已经有经销商去往金坛,“驻场”十余天,和大乘厂家开始了谈判。
当时大乘汽车的回复是,要想实现诉求,必须先满足两个前提条件:
首先,当时双方有契约,建店不满五年退网,经销商要支付违约金,所以要先付清违约金;
其次,大乘提出过去几年(从众泰大迈算起)的所有奖励和返利自己都需缴税,所以经销商必须先退还自己过去几年奖励和返利的税点。
“这是绝对的霸王条款。”对于大乘提出的要求,所有经销商都觉得,“除了无理,还是无理”。
一方面,“关店是他们的建议,也是因为他们一直不供车,从2019年就停工停产,我们才沦落到现在,我们也想撑够五年啊,但这种情况我们怎么撑?”
另一方面,“所谓的税点纯属无理取闹,他们从来没有为奖励和返利付过税。从众泰大迈开始,大乘的提车奖销售奖等奖励和返利就没有用过现金的形式,他们都是把这些钱算到返利池里,我们可以用返利池里的金额提车。但这样提到的车是裸车,没有发票的,我们为了卖出去变现,本来就要自己交税自己开发票,大乘一分税不用出。也就是说,我们已经付过税了,哪有现在再给他们补税的道理?”
更无厘头的是,由于大乘要求从众泰大迈时期开始清算,所以对某些老经销商而言,算下来不但拿不到大乘的赔付,自己还要倒贴给大乘钱,“简直是笑话”。
同时,有经销商听熟悉的大乘内部人士透露,“大乘已经开始清算和拉走厂房设备了,资金链断裂,很可能面临破产。”
迫不得已,一个月后,更多经销商来到了金坛。
5月8日,他们试图与大乘当面谈判,然而“我们已经看到吴建中董事长就在办公室里,可他们就是不和我们见面。”并且,“看到我们穿着维权衣服过来后,冲出来黑压压六七十个人对我们横加阻拦,我们都拍了视频留证。”
“没办法,所以我们今天(5月9日)又来了。就是想谈个好结果。”
而5月9日的大乘汽车,同样已经“严阵以待”。他们专门在厂区门口停了辆大巴,告诉经销商们,“今天你们不用站着,可以坐到大巴车上。”
是不是一脸黑人问号??
再后来,就有了本文开头的一幕。
再再后来,双方终于肯坐下来谈谈。可由于各不相让,谈判依然无疾而终。
走投无路的经销商们甚至想到了信访。然而抵达金坛区信访中心的时候,发现大乘汽车的工作人员早已等在了院子里进行拦截,坦承“你们要来信访我们都知道”。
不过,无论有没有大乘汽车的拦截,经销商的信访其实都无法成行。常州市信访中心告诉我们,信访中心通俗来讲是“民告官”的地方,企业纠纷请出门左转法院诉讼解决。
这时的大乘经销商们格外羡慕“隔壁”同样处于困境的经销商:
“东风雷诺也资不抵债了,经销商都要告他们,但他们好歹还答应能赔付给经销商27%。汉腾经销商也一直提不到车,但汉腾现在承诺6月肯定有车,如果再没有就给经销商现金,人家法人也出来和大家见了面,签了字,盖了章。反观大乘呢?人家根本不见我们,不赔付不承诺,要钱没有,耗得起就去法院告我。”
更糟糕的是,几位大乘经销商的手里甚至都没有完整版的经销合同。
本来按照汽车行业的惯例,厂家与经销商的合同就多是框架协议,主机厂拥有绝对强势的话语权。“大乘汽车更是这样。空白合同拿过来让我们签字盖章,然后收走给大乘盖章,但没想到再也没还给我们。问大区经理要了很多次,就是不给。”
后来我们了解到,在这些经销商抵达金坛的前几天,一位2019年入网的河北大乘经销商,同样来到过大乘金坛基地的门口维权。他的情况是100多万元的投入,全年只换回了5台车。
他们不知道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。“唯一的希望,就是多少退我们一点钱,让我们能再去干点别的。”
而从金坛离开的时候,我们还碰到了一位来自河南的经销商。他是位刚刚入网的“新人”,还不知道大乘身上正在发生什么。
过去的几天,我试图向大乘汽车内部人士询问企业具体经营状况。然而截至发稿,没有任何回复。
今日推明日,欠薪至何时?
被大乘汽车拖欠款项的,不止经销商。
早在上个月就有媒体爆料——
“据大乘员工透露,大乘汽车常州金坛基地已连续多月出现拖欠薪资的情况,其中自2019年1月起至11月,对薪资每月8000元以上的员工调整为每月只发7500元(另有版本为扣留20%),剩余部分工资扣留至年底发放,薪资8000元以下的员工每月发放全额;而自去年12月起,所有工资全部没有发放……因公出差的报销也长期不予报销……跟公司交涉没有回应……”
同时,与经销商无法拿到合同的情况相类似的是,有员工表示,与公司签订劳动合同后,公司未按规定给个人留存一份合同,导致维权难度增加。
在《人民网》的领导留言板上,也充斥着关于“大乘汽车欠薪”的各种投诉。
在金坛基地的时候,我向保安确认工厂是不是始终没有复工。保安给予了我肯定答复,“停工好长时间了,没什么人了”。
过去常来大乘汽车的经销商们也告诉我,楼上曾经满员的综合办公室,现在不但空荡荡,而且频繁换人。
等到下班时间,我试图拦截几个走出来的员工打听欠薪的具体情况,然而每个人都支支吾吾不予回复,就连我问“有没有欠你们薪水”,对方的回答也是“不知道”。
创二代我认,龙头在哪里?
然而,就是这样一家企业,在5月8日的《常州日报》上,还拿到了头版报道位。
报道中,大乘汽车被肯定为金坛区新能源汽车的龙头企业。文章洋洋洒洒地说道,“集团还是中国民营车企中第一个顺利完成创二代交棒传承的企业,形成父子同台、分工协作、优势共享的企业内部管理模式,致力于汽车行业的稳定、持续发展,并实现向欧洲主流市场出口首发新能源汽车。”
(欧洲:又cue我??)
创二代我认。
大乘汽车的董事长兼CEO是吴潇。而吴潇的父亲吴建中是大乘汽车的董事局主席,也是前众泰汽车董事长,在汽车业内的影响力不容小觑。
众泰金坛汽车基地(众泰大迈)其实就是之前吴建中利用众泰汽车董事长的身份,为自己拿下的立项、招商和建设。后来随着众泰汽车借壳上市,金坛基地也彻底独立,更名为了“大乘汽车”。
你可以看到基地门口的厂牌,就是抠标换标的杰作,“众泰大迈”的印记依然清晰。
同时,2017年,大乘汽车收购了江铃轻汽67%的股份,成为江铃轻汽的控股股东,借此拿到了生产资质。
所以大乘汽车是创二代企业,无可厚非。
那么,“龙头”又在哪儿呢?
从产品来看,根据尺寸和核心数据,大乘的两款主打车型都是大迈换壳的产物。G70S换壳于大迈X7,G60S换壳于大迈X5。
从销量来看,大乘汽车2018年销量20,018辆,2019年销量25,810辆,可在2020年后,一次销量数据也没有对外公布。
无论从哪种角度看,大乘汽车这个“龙头”企业的门槛,都委实有些低了。
不过,考虑到“金坛区新能源汽车”的前缀,这个称呼又似乎无可厚非。毕竟,金坛区也就这一家整车企业嘛。独一无二,当然龙头。
更何况,金坛大乘汽车还是金坛区的“亲儿子”。
根据天眼查的数据,2019年8月,金坛大乘汽车发生了一次股权变更,由金坛区政府控股的常州市金坛区国安汽车工业有限公司,收购了金坛大乘82.61%的股份,成为其控股股东;同时,原本由吴潇担任的企业法人也发生了变更。
“我担心就算诉讼我们都胜算全无。”经销商们颇为无奈。
饶是如此,他们也做好了在金坛“打持久战”的准备。“反正已经过不下去了,不讨个说法和结果,回去又能干什么呢?”